浪漫够了,春天逝去了。

【黑月】节外生枝

*月岛萤第一视角

*全文1w+一发完





黑尾铁朗的消息送到手机上时我在看美国人写的《菊与刀》,那章翻来覆去地讲人情和规矩,几十年前的日本人显得并不那么亲切,像戴上了拙劣的假面。就在那时,通知栏里黑尾说:“阿月,和我去一个地方。”


我刚想回复“不去,绝对不去”,并告诉他老人家妄想让我去东京陪玩,手指还没落到屏幕上,门铃却响了起来。


尽管我在心里飞速感慨了三遍“怎么可能”,但黑尾确实像变魔术那般凭空出现在我家面前,气喘吁吁重复一遍短信上说过的话。我愣在原地,把黑尾的脸打量了一遍又一遍,确认这副苍白神情真的来自于我熟识的那个黑尾铁朗。直到他下意识咬紧牙关展现出紧张情绪,我才转身往屋里走,留下一句:“等我几分钟,前辈可以在客厅暂时歇息。”


我走进房间,把必备用品一件件捡进书包里。我心里清楚得很,事到如今若是做出拒绝,他很可能从我家翻出麻袋和粗绳把我绑架到目的地。更何况,于情于理,我们是朋友。


这件事情若是被山口或是日向知道了,准会遭到暴风雨般的质疑——这个世界上,谁能被月岛萤称为“朋友”,就已经是件难以置信的事情,更不用说那人是黑尾铁朗。


尽管于我而言“朋友”这个概念淡薄且多余,但如今黑尾确实能坐上我心中仅有的几把交椅之一。我们之间的交情来得古怪,真正待在一起的时间只有高一那场夏季合宿,此后比赛间隙见了几面、球场上又见了一面,这便是全部“必需的”交集。但迫于另一种主观上的“必需”,我姑且以他为师学习拦网技巧,黑尾话很多,我又不甘落于下风,在社交媒体上一来一回斗嘴惯了,竟然也成了半个固定聊伴。


我不知道黑尾怎么看待这份关系,但对于我,遥远得触不可及的距离,反倒是一道安全的枷锁。我们与对方的生活完全无关,由此被允许息息相关。我无需多虑某些言论是否会引起身边圈子的变动,像兔子的窝边草被铲除——这些向来是我最痛恨的麻烦,而黑尾就像一个守口如瓶的树洞,事情被简单化:无论我说出什么,页面上只是文字、文字和文字,我的生活毫无改变,不会再生出多余的枝节。


他是生活之外,我最忠诚的那一个朋友。


我收拾好背包来到客厅时,黑尾正盯着茶几上的排球杂志出神,我告诉他那是我哥买的,他笑了两声:“我还以为正好你也在看这期杂志呢。”很快,他调整好情绪问道,“我们准备出发了——你就不好奇去哪里吗?”


“随你。”我说。


黑尾一怔,随即乐呵呵过来揽住我肩膀:“我就知道阿月一定会答应。”


毕竟我们是朋友。我最终没有把这句回答说出口,但我知道他了然于心。我们之间不需要矫情地一遍又一遍强调这份关系,因为这也是对它践踏的一种方式——我们是最虚情假意的那一种友人,毫无顾虑地向对方倾倒生活垃圾,有求必应,却没有善心去承担互相劝慰的义务,最好时刻夹枪带棍,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我有我的理由。这恰恰是最讽刺的一个可能性,因为问心有愧。而黑尾呢?我从没奢望摸透他的想法,就像此时此刻,我走在他的身后,一定不会开口问他即将去向何方。




-

而黑尾铁朗从来不会让我失望,别误会,这并不是褒义的表达。此时他蹲在森然高中的围墙顶,把手拢成喇叭状,语气神神秘秘:“阿月,快跟上。”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几抹淡淡的夕光浮在空中,把黑尾的轮廓映得模糊。


我肚子里有一百个问题要问:为什么要来大费周折来森然高中,为什么这么轻门熟路地绕到了后墙,为什么爬墙姿势娴熟得像猫。但最后我还是只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话:“为什么不走正门?”


他叉开腿蹲在墙顶,苦恼地挠挠头:“我没和他们排球部打招呼,所以咱们没办法通过门卫。”


“这不像你的作风。”我叹了口气,“八面玲珑先生。”


“忘记了嘛。”黑尾倒是承认得爽快,随即垂下眼,向我伸出手,“踩那边的废弃桌椅,中段墙壁有块凸起可以稍微借力,然后我来拉你……阿月你听见我说话了吗?不会没爬过墙吧,模范生?”


“我建议您少说两句,否则我会扭头就走,留您一个人享受高处的风景。”我挽起袖子,冲他示威一笑,走近那堆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桌椅。爬墙对我来说倒不是难以完成的挑战,让我忐忑不安的,只是黑尾伸向我的手掌。


鞋底踩上椅子时,我忍不住再次叹气——这一切都过于玄幻了。前阵子和他聊天时我还想着,用好几句尖酸话惹得对面哑口无言的过程真是令人愉快,幸好我们不会再见面,他便看不到我敲击屏幕时忍不住颤抖的手指,也不会追究这位别校小学弟每天调侃他的理由。


说句懦弱的真心话,我不太情愿直视他的眼睛。在那样具有侵略性的目光面前,明明身长优于他,却凭空矮了一截,心脏像被凿开一个洞。我怕他将那里面的事情看遍。


我摸上墙壁的凸起,右腿用力一蹬,另一只手掌被黑尾稳稳握住。他捏得那样紧,我甚至感受到自己手心有汗,把两人掌心都弄得黏糊糊的,他方才触碰墙体的残渣夹在手掌肌肤之间,又痛又痒。那一瞬间我身体腾空而起,来自于他的强大拉力将我拽往高处,直到顺利攀上墙顶,与他并肩。


我深深地喘了口气。黑尾依旧握着我的手——他在这方面的意识过于愚钝,以至于让我火烧一般难堪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主动松开手,却听到他问:“怎么样,在顶上的感觉不赖吧?”


我一怔。


那瞬间我仿佛从墙顶飘了起来,所有的风都吹向我,云、夕阳和飞鸟拉长又缩短,在极短的时间里将我淹没。这是一种奇妙到眩晕的感受,以至于心脏被猛地收紧,竟是连一句回答也说不出来。诚心而论,我人生中的绝大部分时刻都不可能因为“美景”产生感悟,但面前的景观并不只停留于表象,而是一种针刺般的触击,仿佛我的生活中并不应出现这般状况,却无法阻拦地发生了。


我慌乱得连回答都无法做出了。我松开黑尾的手,往墙内跳去。跳下去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种触电般的感受似曾相识。


它恰巧发生在我脚下的这片土地。





-

“阿月的垫球进步很多嘛。”黑尾撑起一个笑容。


“黑尾前辈也依旧这么稳定。”我装作淡定地应和着。按照许久不见的剧情来说,他应该询问我这一年是否好好练习,我又回敬他“上大学一定还在打排球吧”的猜测,但对于我们而言,这些都已不是秘密。


除去时刻在身边的人,最了解这些的,正好是如今面对面的彼此。少了一些询问的由头,对话变得艰涩,很快从一整句话变成几个零散的字词,最后归于沉默。我忽地有些喘不上气——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如此靠近的他,面对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藏在屏幕后的牙尖嘴利荡然无存,所有关于黑尾的情绪和信息在脑中打了死结,排球每落在手腕上一次,心脏便下沉一寸。


咚咚。我被惊得一晃神,没接住球,抬头看向门口。保安的手还搭在门把手上:“快熄灯啦,排球部的小子们别再练习了!”


黑尾摇了摇钥匙:“大叔,我们再呆一会儿,等下自己锁门。多谢啦!”便这样顺利地把人打发走了。我捡起排球抱在怀里,终于找回嘲讽的功力:“先是搬出已毕业的森然主将来忽悠一年级生,花言巧语骗到体育馆钥匙,这会儿干脆装成了本校生。前辈有这份高超的哄骗技艺,要是乐意去当小偷,全世界的房间都能被你偷干净。”


对方把钥匙抛上半空,又抓回手中,笑得像狐狸:“多亏我一心向善。”


我没有搭理他厚脸皮的话,选择向后靠到墙壁旁,将方才紧绷的肌肉微微放松:“大老远跑来第三体育馆打排球,这事情确实只有你做得出来。”


黑尾也站到我身边,弯下腰做起拉伸:“我没带球嘛。”


“麻烦您想一个可信度在百分之一以上的理由。”


“这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他偏过头看我,“不是吗?”


我别过脸:“倒也不用说得那么刻意。”


“啊!”黑尾大呼小叫起来,“我们不是有一次还被关在这里边……”


“都怪你偏要坐在那里讲技巧。”我指向体育馆的一角,“然后恰巧全校统一拉闸,啪地全黑了,下一秒就听见有人锁门的声音。”


“‘都这么晚了不会有排球白痴还在练习吧!’,那人估计这样想着。”黑尾憋着笑,“回想起来可真有趣啊。”


“只有你会觉得这是乐趣。还提出玩什么莫名其妙的游戏,幼稚鬼。”


那天晚上——我的想法与现在如出一辙。我还记得自己掏出手机准备给山口发短信时,黑尾突然摁住我手腕,屏幕荧光映出他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他说阿月,我们来试一下,如果不告诉任何人,他们多久能找到我们。我立刻拒绝道,不要,太无聊了。他晃了晃我手腕,哀求着,直接出去更无聊!反正在这里死不了。


“我才不想和你死在一起。”我开口便说。


“阿月好恶劣!那么说不定哪天我死了,一定化成鬼魂来找你。”黑尾嘻嘻笑着。


“好害怕哟。”我有气无力地答,往墙壁旁挪了挪,将脑袋靠在那上面,熄灭手机屏幕。


“阿月!你答应啦?”他加载出我的意思,猛地凑过来,差点把我撞翻。


黑暗里谁都看不见谁,双眼适应后顶多也只能捕捉一个极其朦胧的轮廓,难以分辨五官。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憋着笑说抱歉,便摆出一副恼怒的口气:“我要是不答应你,你也会抢走我的手机软磨硬泡,又是一阵麻烦,还不如早点清净,还能节省体力。”


他千万不能看到我的表情。装模作样恼怒到后半句,我的尾音已经开始发颤。其实对于我而言,和黑尾一同被锁在体育馆里,实在算不上一件糟糕的事情。


那时的我还不具备把感情从众多其他情绪中抽丝剥茧出来的能力,却已经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命运的轨迹从黑尾站在第三体育馆门口向我招手的那一瞬间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偏航。而面对罪魁祸首,我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好奇。


和他共同坐在一片漆黑中的荒谬现状更让我确认了此前的想法:黑尾铁朗身上,有一种极具破坏性的因素,那种因素藏在平静的生活里,针一般刺向我。这与我长久以来习惯的生活准则完全相悖——破坏规律、拒绝平均、制造意外,我却无法拒绝这份裹挟。


更令人恐惧的是,我似乎,并没有那么抗拒。


那场淹没一切的黑暗只持续了短短半个小时。我们把方才被打断的拦网问题讨论完整,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大多是他问我答,例如“耳机里究竟在放什么歌”。我划开歌单点击播放,把有线耳机递到他手里,他戴了一只,抬手将另一只塞进我耳廓。


黑暗随着音符流动起来,如同血液中蹿过一阵电流。黑尾的呼吸顺着耳机线与我相连,被无限放大,沉重、又柔和。我从没想过我们两人能够拥有这样契合的安静。


“约翰·列侬,披头士成员。”我忍不住向他介绍。


“这是什么歌?”他问。


我刚想开口回答,却被一阵密集而急促的足声打断。我听见日向咋咋呼呼地叫起来:“万一他们俩在里面憋死了怎么办!”木兔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哇啊!”赤苇赶紧解释道:“体育馆有顶窗,空气是流通的。”列夫完全在状况外地插进一句话:“这么多钥匙我看不清是哪一把啊!”


我忽地笑出声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黑尾用手肘轻轻撞上我手臂,落进黑暗的每个字词都带着笑意:“怎么样,藏起来的感觉不赖吧?”


我很想用往常那样刻薄的口吻来回答他,什么都好,只要显出我不为所动的态度就好。可那一瞬间,我看不见他也看不见自己,像被温水包裹的一尾鱼。在这个本不该发生的夜晚,温水能让鱼喝醉,吐出一连串飘忽的气泡:“还不错。”


气泡浮上水面,迅速地破裂了。我开口的那一瞬间,体育馆的门同时被推开,响声刺耳。日向手中的手电筒径直照向我们,黑尾抬手遮住我眼睛。


——“那时候你说什么?”


“什么?”


“小不点开门的时候,你好像说了什么话。”


我短暂地停顿一下,摇摇头:“没什么。”


黑尾的表情忽然从不自知的呆板中抽离出来,变成生动的常态,我甚至能预料到他即将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语气,抱怨我连这么久之前的事情都不愿告诉他。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在他进一步追问之前,第三体育馆的顶灯再一次熄灭了。


我们坠落进黑暗里。


我听到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我也是如此。没有人会在经历过那场黑暗后,还像个傻子似的无视保安大叔的提醒,除非他心怀鬼胎。而我们两个各怀鬼胎的聪明人,假装谁也不在意时间,却心知肚明地等待着“意外”的再次发生。


我转过身,绷直了脊背。在黑暗的庇护下,我终于问出那个让我纠结了一路的问题:“在盘问我之前,黑尾前辈心里藏着的事情,现在可以向我说出了吧?”





-

黑尾把门从体育馆内部锁上,摸着墙回到角落来找我。快走到时他出声问:“阿月你在哪里?”


“在这。”我抬起手,正巧与他上下挥动的手臂撞在一起。对方顺势抓住我手掌,往我身边一靠,平稳地坐下了。


“我把话说在前头,我不是来讨安慰的,你也不需要做出任何表示。没有打招呼贸然找你是我不对,我先道歉。这些事情,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可以诉说,又因为某些原因不愿在手机上说,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就成现在这样了。真的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我知道他在进行最后的挣扎,我该做的只是等待。


经过一阵并不短暂的沉默,黑尾平静地开了口:“我爷爷去世了。就在上周。”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遗憾。”我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了。


“谢谢你陪我,阿月。”


“不用谢。”我问,“我不太会安慰人。除此之外,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正如我收到黑尾短信时所想,我是绝对不会去见他的。一直以来我以极大理性驾驭着自己的情感,把一切不合理的、会令我产生痛苦的可能拒之门外。而和黑尾铁朗之间遥远的联系,是我最不愿意打破的平衡。我没有勇气做出赌注。但在我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天平崩塌了。


我从未见过那么糟糕的黑尾铁朗——希望他能宽恕我的用词,但这确实是我的第一反应。面容苍白,眼袋深重,胡子看起来像是匆忙刮过,却没有真正打理干净。那双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却仍想佯装欢乐,所以他目光只敢与我对视一刹,便慌忙撤开。


不是可怜的情绪,绝不是。我说不清,但他就只是那么站在我面前,肩膀无意识往前缩了几分,努力把嘴角翘起来。别说立即跟他走,我竟产生了一种想抬起手抓住他肩膀的冲动。


可我不能。


“不,不用做别的事情,听我说说话就好了。”黑尾似乎认为我谈及此事的心情太过沉重,反倒开始安慰我,说了句玩笑话,“我可不需要你抱抱我,那太肉麻了,比考试不及格还要令人抗拒。”


“不用担心,我没有那种爱好。”我悠悠然回了一句,听见对方扑哧一笑,氛围似乎变得缓和。


我感受到黑尾把曲起的腿伸直了,完全放松地岔开,以至于稍微蹭到了我的帆布鞋。而我依旧保持着抱膝的动作,等他调整心情继续话题。


“其实到现在,心情已经平复很多了。毕竟快二十岁的人了,也不是没经历过生死之事。爷爷走的那天,下午我还给你发了消息,说V2联盟今天打了场超绝精彩的比赛,让你去看。”


“啊,是那一天。”我看了那场比赛,还对里面的球员做了一些分析和点评,但直到入夜,黑尾都没有回复。我躺在床上滑动屏幕,试图找到自己不被搭理的缘由,却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清晨我看到黑尾深夜回复了两条信息,他向我道歉,又补充说这几天回消息可能会比之前慢。


我回复:没关系。而他竟在清晨即时回答了我:谢谢你,阿月。他又发:你怎么起这么早?他又又发:东京下暴雨了好冷。


事到如今我当然可以断定,黑尾当初那三条前言不搭后语的消息是某种隐晦的求助——说是求助有些自作多情,但至少,我想他或许在期待一句“为什么你半夜回消息现在却依旧醒着”的质问,便能把堵在心里的话顺势说出。


毕竟我是那么聪明的后辈。可我没有选择询问。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年长者很常见的心肌梗死疾病,出事时我在外边的超市采购,回到家正好赶上救护车到达,稀里糊涂被我爸拽上车,连发生了什么都弄不清楚。当天晚上,爸爸开始安排丧事,我给他打下手,也操办了一些事项。”


“丧事的流程很繁琐,购买棺木、灵堂摆设、告知亲属、请入殓师……”黑尾叹了口气,“大多时候是麻木的,已经没有太多的力气去感到难过。躺回床上,总是刚看几眼你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回复,眼皮就开始打架,立刻睡着了。”


一种难以解释的窒息感攥紧了我的心脏。那些消息——我无意间向他发送的消息,并不是那么温和而快乐,里边或许夹杂着一点抱怨、一点调侃,还有绝对不合时宜的刻薄。


“抱歉。”我忍不住说。


他疑惑地发出一声“嗯?”,又调整一番坐姿,把腿缩了回来,若有若无地挨着我:“为什么道歉?”


“各个方面吧。”


“真稀奇啊,这样的阿月。”黑尾伸出手在我身上随便拍了两下,手法像拍邻居家养的大金毛犬,“千万别道歉。”


“怎么说呢——”黑尾努力思索着措辞,“我其实不喜欢和别人说这些,弄得像卖惨大会,两人大眼瞪小眼,总觉得尴尬。可有些事情不说是不会消失的,只会像鱼刺哽住喉咙一样,长久卡在心脏里。爷爷去世后,我发现自己还是受到了影响,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我觉得这样不行,我必须找个人说说话。我的家人和研磨一家,他们沉浸在与我相同的悲伤中,我不可以示弱。其它朋友,又似乎没有借口开启这类话题,每次约出来打打球,最终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直到我下决心来找你——阿月你比绝大多数人了解我,足够理智,又能自我排解,是最合适不过的倾听对象。”


我不知该做何表情。


尽管我早就预设过这样的理由,真正从黑尾口中听到时,还是有些令人沮丧。正如我所期待的那样,这场出行是利益衡量下得到的“最优结果”,他并没有试图越界,也不会改变任何事。到头来我只是一个“最合适不过的倾听对象”。


连朋友都不是。


我艰难地张开嘴:“我也这么觉……”


“不对。”黑尾打断我,突然拔高了声音,“都是借口。”


他仓皇抓住我的手腕,力量大得几乎要把它捏碎。他猛地吸了好几口气,上下牙齿痛苦地磕在一起,发出隐忍的响声。


“这些理由都是我编的。”他说,“爷爷去世后,我只有一个念头:好想见到你。”





-

他如同落水的人抱住浮木。从这一刻起,同样是藏在黑暗里讲话,我却能明显地感觉到,某个封闭已久的闸口被打开了。


我任由黑尾握着我的手腕,接过来自于他的真正情绪:“阿月,我还没到二十岁呢,酒都没喝过。爷爷他……说过要和我一起喝酒来着。”


最后的几个音被吞得支离破碎,我下意识凑近去听,才勉强分辨出来。他顺着我的动作拉过我手臂,搭在他膝盖上,把额头重重压在那上边,或许这样近乎自残的发泄能让脑袋清醒一点:“我……我不敢相信。为什么没有一点点征兆,他就这样离开了?爷爷每天晚上都会在街道散步,身体硬朗得像五十岁的人,到底为什么……”


我咬紧牙关,他的每一个字词都砸在我身上,因为太过靠近,几乎粉身碎骨。


黑尾吸了吸鼻子,鼻音重得清浊音都发不清楚,却还在坚持说着:“我爸工作很忙,从小就是爷爷奶奶带我长大。爷爷不喜欢我呆在屋子里看电视,就拉我出去打排球……啊……我第一次摸到排球就是爷爷抛来的那颗,我笨手笨脚,排球砸在了脸上。”


“就是这样,阿月。”他将我手掌展开,按在自己的脸上,“被砸得好痛啊。”


掌心之下,是我第一次触碰到的他的鼻梁、脸颊、眼睛和嘴唇。还有使劲跃动两下的眼睫,婴儿般猛地皱起的皮肤。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紧接着,滚烫的眼泪从我掌心流出,黑尾躲在那下边,发出一阵无声的呜咽。


他双手牢牢压着我的手掌,借此捂住脸庞,不愿让别人看见这副哭泣的模样——可这里没有别人,只有黑暗。


我轻声道:“没人能看见,我也看不见。”


他只是把我的手指抓得更紧,语无伦次:“抱歉,阿月,抱歉。”


我恨恨地想,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固执的人愚笨的人,从头到尾都是我。当黑尾的眼泪蓄满掌心,我终于听清了自己心底的那个声音。它说眼泪没办法从远方流向你,这才是你所渴望的东西。


他正在我旁边,正紧贴着我的肌肤,正呢喃我的名字。再怎么擅长逃避的人,在这片狭小得只能容下两个人的黑暗里,也无处可逃。


我曾经有一件后悔的事情。我看到过哥哥站在观众席落寞的身影,也曾窥见他跪在房间里痛哭的模样,而我选择一言不发,扭头离开。直到五年后的月夜,我才终于得知他最真实的想法,那份想法并不高明,却与我的偏见相差甚远。


我再不想浪费五年——甚至更多的时间了。


于是我缓缓抽回手,问道:“或许,我可以给你一个拥抱吗?”


黑尾显然怔住了。反应过来后,他没有像方才那样失控而急躁,却只是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体,郑重其事揽住我脊背。最初的拥抱很空,像两片树叶拢在一起。我稍显笨拙地抬起手,也搭到对方后背,他便如同得到了许可似的,把这个拥抱越收越紧,直到我触碰到他的心跳。


“阿月……我真的好想他。”


这份对死亡的痛恨如此贴近,从而在我的心脏中,也生发出一丝对生死的畏惧。我想起在我童年时期逝去的亲人,想起短命的宠物犬,想起我用十指刨出来的小小墓碑。我在黑暗中愈来愈薄,愈来愈轻,似乎马上就要飘离地面。


而黑尾的手指捏上我后脖颈,无意识摩挲着。那瞬间我忽然听到他的心跳声,咚咚,咚咚,不曾停滞。


我睁大了眼睛。


“黑尾前辈。”我伴着那道心跳声说,“我现在即将十七岁,还没能喝酒,请等到我成年。排球的话,只要你想,在哪里都可以打——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再让它砸到脸。如果还有其他的,你可以再补充。”


黑尾又开始发抖,脑袋无力地从我耳侧滑到颈窝,深深埋进去。很漫长的一阵抽泣后,他逐渐平静下来,像八爪鱼一样,完全趴在我身上。


“好丢脸。”我听见他小声嘀咕,“眼泪蹭到你衣服上了。”


我意识到自己熟识的那个黑尾铁朗回来了。于是我扬起声音,又开始与他较劲:“或许不只是眼泪。”


他终于笑出了声。





-

我们并肩坐在漆黑的第三体育馆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安静地呼吸着。我感谢黑尾铁朗的默契,让我有空间把长久以来纠葛的情绪梳理清楚。我曾经以为,那样的距离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我远远看着他,双子星一般走过他的轨迹,仅此而已。但这个夜晚把“知足”的伪装击碎了。我从那副假面下掏出懦弱、不甘和寂寞,掏出一颗冷冰冰的真心。而它已经融化在眼泪里。


我们绝不是对方生活的必需品,甚至根本无需出现在对方的世界,但那天,第一次进入第三体育馆的那天,两条平行线便已经相交。哪怕我假装得再不在意,也无法忽视与他相处的每一刻,持续传来的针刺般的触动——他在改变我,把我从日复一日的常态中拽离。他或许也在侵蚀我。但我甘之如饴。


“阿月。”似乎过了很久,黑尾开了口。


“我在。”


“其实那天——和你一起被关在这里的那天,我很开心。什么狗屁游戏,全都是借口。我就想多和你呆一会儿,幸好四周全是黑的,要不然你准会发现我笑得像个傻子。”


“不需要看也知道。”


“阿月!”他微微恼怒道,“好过分。”末了叹一口气,“傻就傻吧,反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开始和你聊天,我特别高兴,每天都想给你发消息,但又害怕这成为一种打扰。我没那么勇敢——你别笑话我,其实我原本想着,我们能不能做一辈子的远距离朋友?我总觉得不该介入你的生活,这似乎对我们两人来说,都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


“一只猫,一只乌鸦,是吧?”我闭上眼睛,“每天争得头破血流。”


黑尾笑:“可那是我最想念的垃圾场老对手。爷爷去世后,我发现这世界上有很多令我遗憾的事情,关于他老人家的已经再也无法弥补,但我想把另外一些东西抓在手里,再也不放开,哪怕握住的是一根针或是一块冰,我也愿意承担痛苦的风险。所以我头脑发热地跑去你家,又头脑发热地把你带来这里——我永远感谢你走进第三体育馆的那个夜晚。”


他把我的手掌放进他手心,用双手包裹。


我想说冰已经融化了,而那根针选择把尖端收进内里,请你不要担心。这只是一场温和的笑话,两个懦弱又自以为是的人,用悔恨换取一次伸手的勇气,却发现在彼此之间,枝蔓早已紧紧缠绕,难以分离。


我深吸一口气说道:“被锁在这里的那个晚上,你问我感觉怎么样,我的回答是还不赖。今天爬上墙顶时的回答也一样。而如果你现在问我,拥抱的感觉怎么样,还会得到相同的答案。”


他捏紧了我的指尖。


“我家客厅里的那本排球杂志,是我哥哥买的没错,但那是受我所托,因为你向我提过几句。让我想想还有什么没向你解释,啊,那天晚上听的那首约翰·列侬的歌,叫……”


“不用说。”他急忙打断我的话,邀功似的凑过来,“歌名是I Know,对吧?”


我有些惊讶。他低低地笑了几声:“回去之后,我把约翰·列侬的歌都翻了一遍,最后找到了它——嘿,阿月,你当时应该不会是故意播放这首歌的吧?”


“这倒没有!”我的脸开始烧起来。


“那么姑且认为是命运的安排吧。”他把脑袋靠到我耳边,轻飘飘唱了起来。


“I know what I was missing…But now my eyes can see…I put myself in your place…As you did for me…”

(我知道我失去了什么/但是现在我的眼睛可以看到/我把自己放到了你的位置上/就像你为我做的一样……)


我在心里颤抖地骂一句:可恶的约翰·列侬!他哼唱出声的那一刹,我笃定了自己的后半生必定将栽进这个人手里。依托这首我无比喜爱的歌曲,黑尾的气息、声音和他的情感,同无尽的黑暗一起,化作缱绻的浪潮将我淹没,一瞬间把人所有的力气都夺走了,只想与他永远藏匿在这片黑暗里。而他却又那么坏心眼,让声音在我最想听到的歌词前戛然而止,嘴唇不再歌唱,只是吻上我耳廓。


“恶劣至极。”我掐住他的手臂。


他不置可否,从耳朵一路吻到我嘴唇,将两人的舌头卷在一起。这时,他终于边喘着气,边将那句歌词念出:


“Today I love you more than yesterday.”






END.




*月岛萤喜欢约翰·列侬的设定来自官方衍生漫画lets排球,本文BGM:I Know-John Lennon  超级好代,诚邀大家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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